第六章
斩击，切裂。
房内回荡着连续不断的撕裂风的声音。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
“呦，阿斯塔。”
少年转头，维吉诺向他举举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很可怕的。”
“有什么事？”
“偶尔想见见朋友？”
“…………”
阿斯塔回过头。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你还是这样啊。”
眼角看见维吉诺坐到训练场的长椅上。可以，不会干扰训练。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一击挥完之前，挥下下一击。
一击挥完——眼前的白色固体垮下，融化成液体，缓缓流入地上的水槽孔中。
《十五点四十四分，斩击训练结束。》
不知已听过几千遍的电子音话语在房内响起。阿斯塔将刀插入腰间，用一旁放着的毛巾稍微擦拭汗水，向门口走去，接下来准备移动到模拟实战训练场——
“至少要让我说一两句话吧？”
阿斯塔看向长椅，维吉诺向他扬扬手中拿着的一张椭圆形薄片。
熟悉的形状——是记忆晶体。
“有一个作战任务，阿斯塔，希望你能加入。”
“具体要求和时间。”
哎呀。维吉诺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向房内角落矗立的读取机器，将手中的晶片放在读取板上，伴随着启动的电子音，漂浮的全息影像视窗出现在上方。他退后，做了一个示意的手势。
“…………”
阿斯塔走近，阅读：目标，潜入，之前的战斗，奇维奇半岛，锥柄佣兵公司……随后打开身份页面，读取右手掌纹和左手拇指纹，登录职员ID.dkbbh2784，密码wsdfj6amihk7jfg1pq。认证完毕。
《亚斯塔库.撒梅尔.尼坦.希塞耶，欢迎登录。》
电子音和扩展视窗同时弹出。单调的背景中一串串字符不断游动，输入任务申请代码.7665D，确认。
《申请确认完毕》，电子音再次通报。
“多谢，阿斯塔。这样就确保了两名正面战斗员和一名潜入者……嗯，还得再找一个……”
“任务开始的时间呢？”
“未定。作战成员会分成几个部分同时出发，在作战地附近集合，我会安排你和费尔一起移动，到时候让他通知你。”
阿斯塔手指一挥，登出页面。
“…………”
具体成员未明，无法否定干扰与反叛的可能性。
“可以告诉我作战成员名单吗？”
嗯？维吉诺发出有些惊奇的声音。
“……啊，当然可以。研究群所属的有费尔.法斯鲁迪和我。森林鼠所属的是你、德克斯维尔……还有预定邀请帕菲尼亚.卢瑟。”
那么在战斗方面应该不会出现阻碍。
“……你也会有战斗之外的疑问啊？”
“集团战斗中来自己方单个体的妨碍不可忽视，需要确认。”
“……啊，好好，是我问的蠢。那么还有什么要确认吗？”
没有。
阿斯塔走向门口。
“阿斯塔，你喜欢战斗吗？”
阿斯塔回头，维吉诺背对着自己，在操作读取机。
“没有特别的喜好。”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接受呢，阿斯塔？”
“…………”
“你对任何任务都是一样面无表情的接受……明明随时都可能丧命，为什么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
“战斗是应该完成的责任。”
“……是吗？”
嗫嚅般的声音
“……哈哈，确实，你就会这么说……”
维吉诺喃喃着。
“你肯定是这么说……对不起，我也只是问问。”
“…………”
阿斯塔回头，走出房门。
“只是问问而已……”
随着自动甲板合闭的声音，封闭了最后一句话。
* * *
《叮》
按一下门铃。
“…………”
《叮》
“…………”
维吉诺旋转把手，把门推开。
屋内，仅有一个房间。打通所有墙壁，只留下必要的支撑柱。睡床，自动除尘器，大量机械连接组成的物体，衣橱，转动的降温叶片，甚至是淋浴棚和边上的马桶，生活中的所有要素都在这里。
直接住在工作区，而且还不锁门……果然，她身上永远不会有‘女性’的感觉。
维吉诺跨过倒下的鞋架，走向正中的大圆桌。桌上，在压缩饼干和牛奶瓶的中间，有一叠摊开的微黄纸页……一本书？
维吉诺拿起书，翻阅
《——又擇朝中三位，軍五位，士、賈各其二，爲樞政監——》
……古汉语？还是古倭语？
再翻。
《——凡軍機民事，法令號度，雖天子亦不能違——》
“……她居然也会看书？”
那个帕菲尼亚？怎么想都不像她。
维吉诺继续翻着书，有点古老的纸页，摸上去很干燥，很难想像她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战斗之外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
“——！？”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话语，维吉诺脑中一震，全身绷紧，瞬间回头——
“……啊……帕菲尼亚……”
“有什么事？”
“…………”
啧……完全没有察觉她的接近。自己变迟钝了，如果是在战场上这就没命了。
在维吉诺眼前，少女微微仰头，看着他。象牙色光滑细腻的肌肤，娇小却拥有华美曲线的身躯，水线般地黑丝长发扎成马尾，精致的带着几分妖精般气息的面孔，甜美的双瞳与自己对视。
“有什么事吗？”
淡樱色朱唇轻启，柔媚的嗓音。
“……啊，不……”
……维吉诺移开视线。
“……啊，咳。那个……这是什么书啊？”
随口转移了话题。
“《魏王本纪》，魏王的故事（A story of king Wei）”
“谁啊？”
“曹操。”
历史书？
“……不像你啊。”
“如果没有正事就请出去。”
感觉她的态度很不客气，但是在那话语中却听不出什么感情。
“…………”
说实话，就像这样，维吉诺每一次见到帕菲尼亚时都不知该如何应付。
虽然拥有罕见的美貌，但是完全感觉不到吸引感……反而会有奇怪的排斥感。
那是，异质。
“不……”
异质。
她的身上有一种……不真实感。
“…………”
与外表不和的，异质感。
就像掏空布偶内的棉花，然后塞入沙砾。异质的感觉。
仿佛在扮演什么。
“…………”
然而，在那扮演遮盖的下面……
“…………”
什么也感觉不到。
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
仿佛眼前的只是个空壳。
“能请你出去吗？”
“…………”
维吉诺摇摇头，在脑海中挥去那些奇怪的感想。
“……其实……是有一个任务，希望你参加。”
“我不接受委托。”
“不是委托。”
维吉诺伸手，从衣袋中拿出记忆晶片。
“是公爵直接下达的命令。”
“真的吗？”
“你自己看吧。”
“我明白了，任务代码是什么？”
…………
“……这样相信我？没问题吗？”
“无所谓。”
……是吗？
“好吧，代号7665D，具体内容和行程在任务界面上都有，自己看吧。”
维吉诺拿出另一张晶片，放在圆桌上。
“可能会有很危险的战斗……不，对你来说……”
对她……没有什么危险可言。
“…………”
“还有什么事吗？”
帕菲尼亚看着维吉诺，平静地问着。
……啧。
“……不，没了。”
果然，怪物的跟随者也都是怪物。
维吉诺转过身。
“再见了。”
他走向门口，身后没有回应。
* * *
纯蓝。
我漂浮在数字和符号的海洋里。
身体中，每滴血液的流动都无比清晰。听得见心脏轻缓的收束声。
我——我是思想，我充满、我观看着一切，我占有这里所有的天地。
触感，听觉，双眼，气味，流动的无数神经……以能使我知晓的一切方式。
观。
每一个数字都隐藏着无尽的讯息，流畅浩大地流入这海洋之中。
流入……我之中
我在中心看着它们流动。我，我们，旋绕中心流动着。我在上，我在下，我在每处的每一点，而每处在我的心中的一点。
我听到，每一个我都在歌唱——
在某一点，在某一个我的身后，在某一个我的头顶，在某一个我的面前。那里出现了与我不同的事物。
我伸出手、身、耳、口、脑……
触碰。
我睁开眼。
淡蓝的视野中，不时产生的细小漩涡和气泡缓缓上浮。
在那视野的彼端，他举手示意。
————
嘶嘶的细微声音，周围的空气不断吸入那个透明液舱。液面缓缓下降，少女的身躯从漂浮变为着地。
未发育完全的娇小躯体，因为吸水沾贴在后颈肌肤上的的蓝发，毫无变化的浅色嘴唇，看不见起伏，清冷的淡蓝色双瞳。
雪莉.兰维尼的双手伸展开，液舱的外壳开始升起，遮蔽了她的身姿。
等待一会，舱门开启。
浅色的长单衣，发丝在身后披下，赤脚踏上地面。她走近，在维吉诺身前停下，仰头。
她的双瞳，总是那样……宛如深海。
“……哟，雪莉。”
“…………”
“好久不见。嗯，是多久？”
“五十三天。”
还以为她会连分秒都报出来呢。
“是吗？嗯，其实有些事想拜托你。”
“是什么？”
“嗯……。”
维吉诺思索了一下。
“给我一些保命的东西吧。武装，移动工具，和以前一样。”
“是指与六年前阶段相同，需要提供武器吗？”
…………
“嘛，算是吧。”
维吉诺移开了目光。
“要求规格呢？”
“规格嘛……单兵武器吧。”
“具体类型？”
“最好操作简单一点，潜入和逃跑的用。”
“调用指令和级别呢？”
维吉诺从衣袋中拿出长薄的椭圆记忆体。
“这个，准三级战式指令，但是是一级的情报限制，对我单独指派的。不要用这里的设施读取，你自己有带通讯终端吗？”
“没有。”
“那么现在回工作区？”
“不用。”
雪莉伸手抽走记忆体，五指平举，托住，记忆体边缘渐渐出现金色光点。
她闭上眼睛。
光点忽聚忽散，在边缘各处不断涌动。
几秒，雪莉睁开双眼。
“我知道了，准许提供三级以下构基兵器及装备。”
“…………”
维吉诺眯眼看着她的双手。
“……你，不会和斯坦雷博士一样装改造义肢了吧？那可不是给女孩子用的啊。”
“脊神经连控的纳米级联聚单子及植入性终端，与V—Vninth同基础理论。而且，是否使用械导肢体不需要考虑性别。”
“……最好别乱弄自己的身体啊。”
维吉诺叹一口气。
“我可是很期待你的四年后啊……”
…………
维吉诺沉默了。
年龄吗……
“？”
“……不，没什么。”
对她计算年龄，没有意义。
“抱歉。”
维吉诺伸手拍拍雪莉的头。
“为什么？”
“别在意。好了，让我看看这三个月你又开发出了什么？不……该说是五年吗？”
“除提供装备外，我申请参加行动。”
……诶？
维吉诺这次彻底呆滞了。
“……你？”
“你被授权挑选森林鼠佣兵公司及罗坦研究群设施内成员组成作战团队，那么我也有资格。”
“……你在说什么？”
“由我建立支援点。”
依然毫无起伏的语气。
”我判断无危险可能性。”
可能性？
“……你……”
…………
战场。
眼前的少女
…………
和那时，一样的。
维吉诺的视野一瞬间凝缩——
愤怒了。
“跟安维柯.亚历山大那家伙待太久被传染了吗！？可能性？你知道什么！那个怪物有奥术能到处说可能性！你有什么？你又知道战场的什么！”
别开玩笑了！
“你会没命的！你会没命的，雪莉！这不是靠装备就能做的事，战场上没有什么安全！战争是没有概率可言的！别开玩笑了！！”
要……听我的……
……你不能去！
“不能，雪莉！你不能上战场！”
愤怒注入全身，维吉诺不自觉咬着牙，手指绷紧，用力抓握。
“…………”
在他的眼前，依然是那双毫无起伏的淡蓝色眼睛。
“请放手。”
依然是毫无起伏的语气。
“这样很痛。”
维吉诺视野的凝缩……扩散了。
再次清晰的眼前，自己的双手正紧握着她细弱的肩膀。
维吉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手。
眼前还是淡漠的面容。
“……抱歉。”
自己的握力……她从未锻炼的身体……
“抱歉……我太激动了。”
……一段沉默。
维吉诺耳中传来雪莉淡然的声音。
“你需要维持行动的联络。”
淡然，就像浅蓝色的水。
“目标区域属于全波频屏蔽设施，唯一能进行行动成员通讯的方法是通过游信微子系统，如果启用，在个位数操作员限制下，我的计算能力是必需的。”
清淡。
“而且游信微子系统能建立直接操作外的第二条演算入侵网络，这可以缩短行动的时间。”
微咸。
“处理在后方，可以确保我的安全。”
维吉诺暗暗咬牙
“雪莉，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如果没有应对对方的演算装置，你们极可能暴露。”
一阵沉默。
“那样你会死。”
她，仍然是淡漠的表情。
就像之前那样，就像这六年，经常的那样。
与某张面容重合了。
“…………”
…………
水。
影。
……倒映的错觉。
“……你一定要参加吗？”
在那双淡漠的眼瞳中，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维吉诺已经知道了她的回应。
“……好吧。”
维吉诺转过头，艰难地蠕动嘴唇。
“我允许你加入。”
最后看见的是，淡漠的面容。
维吉诺转身，离开，没听到她再说什么。
但是，可以感觉到，站立在自己身后……无疑，雪莉仍然是那般，毫无起伏的面容。
…………
“……呼……”
叹出一口气，维吉诺扶着额角。
视野，微微的……眩晕……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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